《山野秋瑟》第六章


离开县城的班车,像一头罹患重痨、苟延残喘的老牛,在崎岖颠簸,仿佛永无尽头的山路上,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嘶吼,每一次换挡和转向,都伴随着金属部件吱吱呀呀,仿佛濒临解体的剧烈颤抖。我被这巨大的噪音和晃动包裹着,像一颗被嵌在松脂里的昆虫,动弹不得,只能被动地承受这通往未知的、粗暴的迁徙。

车窗紧闭,劣质的橡胶密封条却早已老化失效,无法阻挡外面世界混合着尘土、柴油尾气和路边垃圾堆发酵气味的浑浊空气,它们无孔不入地钻进车厢,黏附在每一个乘客的头发、皮肤和粗布衣衫上。

我蜷缩在靠近过道、椅套绽露出脏污海绵的座位上,额头抵着冰冷、布满指纹与油污的窗玻璃,目光失焦地投向窗外。

那些熟悉而显得层层叠叠的阴影,在深冬凌厉天光下,呈现出一种死寂模样——是近乎于铁锈般的黑褐色山峦。他们正以一种冷酷的,不容置疑的速度向后退去,从清晰而棱角分明的实体,逐渐坍缩成模糊连绵的剪影;最终彻底消融在铅灰色,仿佛灌满了沉重水银的天际线下,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掌粗暴而彻底地从我的生命版图上抹去。

我没有目的地。当那个脸颊浮肿,眼袋深重,嘴角叼着土烟卷的售票员,用一种被尼古丁和常年吆喝灼伤了的、沙哑的嗓音,不耐烦地挨个询问“到哪儿?”时,我几乎是下意识地、从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喉咙深处,挤出了“省城”这两个字。那是我认知里所能抵达的最遥远的地方——也最能藏匿失败者踪迹的所在。

车厢里像沙丁鱼罐头般塞满了人,各种含混不清的方言土语交织碰撞,形成一片低沉到令人昏聩的嗡嗡声,与人散发的汗酸味、劣质烟草味、孩童奶腥味、以及不知谁携带的咸鱼干货的腥咸气味混合在一起,酿造出一种属于漂泊与挣扎的,独特而压抑的氛围。有背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,眼神浑浊如同泥潭的民工;有怀抱啼哭不止,脸色早已涨红的婴儿,而自身也面容憔悴枯槁的年轻母亲;有穿着肩膀处已磨出发亮经纬线的廉价西装、头发用劣质发油勉强梳拢出形状、却掩不住眼底深处巨大焦虑的年轻男人……

每个人都像是被一条无形的、名为“生存”的鞭子驱赶着的沉默的牲口,被动地蜷缩在这方寸之地,随着车辆每一次剧烈的颠簸而同步摇晃,仿佛一群随波逐流的,失去了方向的浮木。

我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这陈旧座椅中,那散发着霉味,汗臭和无数前任乘客气息的包裹里,紧紧闭上眼睛,试图屏蔽这外部世界的一切喧嚣与不堪。然而,脑海深处却如同失控的放映机,反复闪现着离家前那最后一瞥,那足以将我灵魂冻结的画面——娘倚着那扇颜色剥落、木质疏松的门框,单薄的身子像风中芦苇般微微颤抖,那双曾经盛满了慈爱、坚韧和对生活不屈光芒的眼睛,如今只剩下两个干涸的、遍布血丝的泉眼,空洞地望着我,无声地淌着浑浊滚烫的泪水;而爹,那个曾经像山一样沉默而可靠的男人,此刻佝偻着、蜷缩着,蹲在院子里那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桃树下,仿佛要将自己埋进土里,那个背影,不再是我记忆中的依靠,而是一堆被命运的重锤彻底砸碎,被风霜雨雪浸泡得失去了所有生机与温度的,了无生气的枯柴。

家,那个曾经为我遮蔽了童年所有风雨,给予我无尽温暖、力量和最初梦想的港湾,在我身后,已然在债务、背叛与绝望的硝烟中分崩离析,化作一片冰冷刺骨,弥漫着无尽悔恨与失败气息的废墟。

而我,是这废墟之上,唯一仓皇出逃的幸存者吗?不,这个念头曾经升起过,马上又被更深的自我鄙夷所淹没。我只是一个无法直面惨淡现实,无力承担如山重负的懦夫,一个被连根拔起的枯树。仅仅是失去了土壤滋养,只能随风飘零、不知所终的,无足轻重的弃子。

到达省城时,正是华灯初上夜色如墨般浸染开来的时刻。冬日的夜幕总是降临得格外急切,也格外沉重,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压迫感。走出那破旧嘈杂,人流如同浑浊潮水般涌动不息的长途汽车站,一股庞大冰冷,带着钢铁摩擦和轮胎碾压,连同无数工业尾气混合味道的都市气息,如同实质的海啸巨浪,以排山倒海之势扑面而来,瞬间将我这个刚从沉寂山野出来的微小个体彻底吞没。

高楼大厦像无数巨大而冰冷的,失去了任何表情的灰色墓碑,蛮横地插入被霓虹灯与光污染间,被染成一片怪异暧昧的紫红色的夜空;街道上车流如织,前灯与尾灯拉出无数条炫目而焦躁的光带,汇成一条条喧闹奔腾,永不知疲倦的钢铁洪流;人行道上的行人们步履匆匆,面孔在沿街店铺闪烁不定,光怪陆离的灯光映照下,显得模糊疏离而又千篇一律——每个人仿佛都戴着一副无形的,写满疲惫与漠然的面具。巨大的电子广告牌上,妆容精致、身材完美的模特儿带着标准化,毫无灵魂温度的完美微笑,不知疲倦地展示着琳琅满目的,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商品。 构建着一个我永远无法真正融入的,光鲜亮丽如同海市蜃楼般的消费主义幻梦。

这一切的喧嚣、繁华与冰冷秩序,与我身后那片刚刚告别的,沉寂而破败的山野,与我内心那片已然荒芜冰冷而遍布裂痕的废墟,形成了如此尖锐,如此残酷,几乎令人窒息的对比。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,胃里翻江倒海,喉咙里涌上一股酸涩的苦水,不得不扶住车站出口处冰冷的墙壁,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。

我在车站附近那条被阴影笼罩、散发着尿臊味和垃圾腐臭的小巷深处,找到了一家门面窄小招牌歪斜而随风晃动,灯箱上字迹残缺的“平安旅社”。走下通往地下室的陡峭潮湿的台阶,一股经年不散,混合着霉菌、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败气息的浓重味道,如同黏稠的液体般包裹上来。老板娘是个眼皮耷拉、面色蜡黄的中年女人,正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一台雪花点闪烁的小电视机,头也不抬地报了个价格,见我不做声后扔给我一把拴着油腻木牌的钥匙。

房间狭小逼仄得如同棺材一般,仅仅能容纳一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,和一个摇摇欲坠的床头柜。墙壁斑驳,露出里面暗黄的腻子和灰黑的砖块,上面满是前任住客留下的各种模糊的涂鸦、指甲划痕和意义不明的数字。床单看似白色,但在昏黄灯泡的照射下,泛着可疑的灰黄色,上面还有几块深色的,形状不规则的污渍。

躺在冰冷而坚硬的床铺上,我能透过墙壁的阻碍,清晰地听到隔壁房间传出的压抑的咳嗽声和沉重的鼾声,以及头顶马路上重型卡车驶过时,那沉闷而带着震动感的,仿佛永无止境的轰鸣。这轰鸣,不像山里的风,带着自然的律动和草木的生命气息,它是一种纯粹工业化的冰冷的噪音,无情地碾压着人的耳膜与神经,一遍遍地宣告着,这是一个不属于我的,坚硬而残酷的世界。

接下来的几天,我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,只剩下生物本能的躯壳,漫无目的地在省城那巨大复杂如同迷宫的街道上游荡、徘徊。我去过曾经就读的美院附近,却只敢远远地、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宽阔街道,像一个小偷或者幽灵般,望着那熟悉的、气派的、带着某种艺术光环的校门。

我看着那些意气风发,身上仿佛自带光芒的学弟学妹们——他们或三五成群或独自一人,谈笑风生地进出。他们脸上那种对艺术的热忱,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属于象牙塔的独特气质,像一根根烧红后淬上剧毒的针,密集而精准地刺向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,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,只能狼狈地移开视线,仓皇逃入旁边更阴暗的巷弄。

艺术?梦想?那些曾经支撑我走过贫瘠岁月,赋予我生命意义的词汇,在严酷冰冷的现实和如山崩般压下的债务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虚浮而不堪一击——像一个早已醒透,冰冷却不愿承认的,巨大而残酷的笑话。

我也曾鬼使神差地,走到父亲曾经打工的那个建筑工地附近。工地被高高的,印着诱人楼盘广告和“闲人免进”红色大字的围墙紧紧包围着,里面塔吊如同钢铁巨臂般林立,各种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。我隔着围墙的缝隙,仿佛能看到父亲曾经在这里,穿着那身沾满灰浆的破旧工装,咬着牙,佝偻着不再挺拔的脊背,扛着沉重的水泥袋,在杂乱不堪的工地上,一步一步艰难前行,却日渐苍老的背影。

而如今,他倒下了,被他的轻信、我的无能和命运的残酷联手彻底击垮,躺在故乡那冰冷的土炕上,或许只剩下一具被悔恨掏空了的躯壳。而我,无变地要去步他的后尘,甚至可能比他更加不堪,因为我还背负着无法偿还的情感债和无法直视的自我放逐。

身上的钱,像阳光下的冰块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。焦虑和恐慌如同附骨之疽,日夜不停地啃噬着我所剩无几的理智和尊严。我知道,我必须尽快找到一份工作,任何工作,无论多么卑微,多么辛苦,只要它能让我活下去,能挣到钱,哪怕只是杯水车薪,也能稍稍缓解那噬心的愧疚和绝望。我在路边摊买来一堆过时的、散发着廉价油墨刺鼻气味的招聘报纸,在那些密密麻麻、充斥着“高薪诚聘”、“包吃包住”、“待遇从优”等诱惑性字眼的小广告缝隙中,用发颤的手指,艰难地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的出路。

然而,现实是冰冷的墙壁。我没有学历证明(那张浸透着汗水与希望的毕业证,被我刻意留在了家里,像一种无言的诀别,也像是对过去那个自己的埋葬),没有一技之长(画画在这里,在生存面前,显得如此奢侈而无用),年龄也处在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位置。去小餐馆应聘服务员,那个围着油腻围裙的老板,上下打量了我一番,嫌我手脚不够麻利,眼神不够活络,身上带着一股“晦气”;去一栋看起来光鲜的写字楼应聘保安,那个穿着笔挺制服、眼神锐利的物业主管,审视着我的身材和气色,嫌我不够高大魁梧,气质过于阴郁沉闷(他们需要的是看起来能唬住人、充满“正能量”的门面);甚至去一家搬家公司应聘搬运工,那个胳膊上纹着狰狞图案的工头,捏了捏我的胳膊,摇了摇头,嫌我力气不足,身子骨不够“耐操”,干不了这重体力活。

一次次满怀微薄希望地前往,又一次次带着更深的失望和屈辱铩羽而归。那一次次冰冷的拒绝、审视的目光和毫不留情的评价,像一记记沉重无比,沾着冰水的耳光,将我仅存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和当年走出校门时残存的傲气,抽打得七零八落,然后粉碎成泥。我开始清晰的,痛苦地意识到,在这个庞大高效,精密运转的都市机器里,我这样的人,就像一颗微不足道,规格不符,随时可以被替换或丢弃的螺丝钉;甚至,在许多时候,连一颗合格的螺丝钉都不如,只是一粒碍眼的,需要被清扫的尘埃。

最终,在几乎身无分文,甚至连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地下室床位费,都快无力支付的时候,一种近乎本能的求生欲望,驱使着我来到了火车站那巨大而混乱的广场。空气中弥漫着方便面调料包的味道,还有汗味和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息。在一个角落里,我看到了一个皮肤黝黑发亮、眼珠灵活转动,透着无比精明的中年男人,他正举着一块用硬纸板粗糙制成的牌子,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刺眼的大字:“急招普工,男女不限,包吃住,月薪一千二,当天安排进厂!”他的身边,已经围拢了不少和我一样,眼神茫然空洞,衣衫褴褛,面色疲惫的男男女女,像一群等待被领走的迷途羔羊。

“去哪儿?”我挤进人群,声音因为长久的沉默和缺水,而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。

“深圳,东莞,都有厂!电子厂,玩具厂,塑胶厂,随便挑!流水线工作,简单轻松,是个人都能干,培训一下就上岗!”男人唾沫横飞,语速极快,像一台上了发条的复读机,话语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,“身份证带了吗?拿出来看一眼,登记一下,交五十块介绍费,马上安排车,晚上就走!”

深圳,东莞。这两个地名,对我来说,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球上的坐标。它们是电视新闻里中国经济飞速发展的耀眼象征,是“世界工厂”轰鸣心脏的代名词。但在那一刻,它们于我,只意味着一个可以暂时逃离眼前绝境,能够获得一个遮风挡雨的角落——那是一个有口饭吃,能挣到活命钱的地方。一个未知的地方,或许同样残酷,但至少提供了某种可能性的出口。

我摸了摸口袋里,最后那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柔软而已经皱巴巴的纸币,指尖传来一种冰凉的触感。那五十块钱,几乎是我明天赖以果腹的所有资本。但看着周围那些和我一样,脸上写满了绝望与急切,仿佛抓住这根救命稻草,明天就能获得新生的人们,一种破釜沉舟,自暴自弃般的绝望感,如同藤蔓般紧紧攫住了我的心脏。我颤抖着手,掏出了那张象征着身份、却也烙印着失败的单薄卡片,又仔细地数出五张汗湿的十元纸币,递了过去。

男人麻利地接过,扫了一眼身份证,在一个脏兮兮的小本子上划了几笔,随手将身份证塞还给我,又撕给我一张皱巴巴的,边缘粗糙,没有任何公章的所谓“录用通知”,上面模糊地印着一个我从未听说过、透着山寨气息的电子厂名字。“晚上八点,还在这里集合,统一坐车走!别迟到,过时不候!”他大声地、不容置疑地吆喝着,随即像挥赶苍蝇一样,转向了下一个眼中闪烁着同样渴望的“猎物”。

那天晚上,我背着那个轻飘飘、却仿佛装载了我全部过去和未知未来的行囊,和几十个同样被生活驱赶到此的、茫然疲惫的男男女女,依旧像沙丁鱼一样,被粗暴地塞进了一辆破旧不堪,布满划痕和锈迹,散发着浓烈汽油味和汗臭味的大巴车。车厢里拥挤得令人窒息,过道上也堆满了粗糙的行李包,人们只能蜷缩着身体,紧挨着坐在狭小的座位上。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胶体,混合着人体的异味、食物的残渣味和某种绝望的气息。车子在夜色中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般的轰鸣,然后笨重地启动,缓缓驶离了这片灯火辉煌,却冰冷无情的省城,向着南方,向着那个被称为“世界工厂”的、巨大而陌生的熔炉,义无反顾地驶去。

车窗外,城市的璀璨灯火如同流动的星河,渐渐被速度拉成模糊的光带,最终被高速公路两旁无边的、深沉的黑暗彻底吞噬。车内,有人因为疲惫而发出沉重的鼾声,有人低声用方言交谈,语气中带着不确定的希望和深深的忧虑,有婴儿断续的啼哭声刺破沉闷的空气,更有甚者,在黑暗中默默地抽着烟,那一点猩红的光点,像黑暗中孤独闪烁的、微弱的萤火。

我将头靠在冰冷而布满灰尘的车窗玻璃上,玻璃微弱地反射出我此刻模糊而憔悴的倒影——那双曾经充满对艺术,对山野,对未来的无限渴望与灵动的眼睛,此刻只剩下两个空洞的二没有任何神采的黑窟窿,里面盛满了疲惫、麻木和一种近乎死寂的荒芜。

我知道,那个名叫陈山、曾经心怀梦想、用画笔描绘世界的青年,已经死了。他死在了那片生他养他、却也最终抛弃了他的山野秋瑟之中,死在了家庭一夜崩塌的冰冷废墟里,死在了爱情悄然消逝的,那个雨水如同泪水般无尽的夜晚。现在坐在这辆南下列车上的,只是一个被掏空了灵魂,剥离了过往的躯壳,一个没有名字、没有历史、也没有未来的空洞符号,一个即将被投入轰鸣流水线,最后将被巨大工业机器吞噬后同化的,微不足道的劳动力。

旅程漫长而煎熬,仿佛没有尽头。破旧的大巴车在夜色笼罩的高速公路上持续颠簸了十几个小时,期间只在几个荒凉偏僻,灯火昏暗的服务区短暂停留——让大家冲下车,像抢食的动物一样冲向肮脏恶臭的厕所,或者用冰冷刺骨的自来水,胡乱抹一把油腻的脸。食物需要自理,我啃着随身携带的最后一块硬得像石头,几乎能崩掉牙齿的烙饼,就着服务区提供的免费却带着漂白粉味道的开水,艰难地吞咽下去,喉咙干涩得发痛。

邻座是一个看起来比我年纪还小、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孩,扎着略显毛糙的马尾辫,脸上还带着初离农村的、未褪尽的稚嫩和一丝对未知世界天真的,盲目的兴奋。她似乎耐不住这长途的沉闷,试图和我搭话,眨着那双尚算清澈的眼睛,问我去哪里,做什么工,是不是也去找机会赚钱。我只是僵硬地摇了摇头,将脸更深地转向冰冷的车窗,用沉默筑起一道厚厚的,拒绝交流的围墙。她讪讪地转过头,有些失落地和过道另一边一个同样年轻,脸上扑着廉价粉底女孩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,言语间充满了对大城市霓虹闪烁、对工厂集体生活、对未来能自己赚钱买漂亮衣服和高级化妆品的,可笑而不切实际的憧憬。

我听着她们那充满物欲和天真幻想的谈论,内心如同古井,泛不起一丝波澜。她们还不知道,或者不愿去想,前方那庞大的、冰冷的“世界工厂”,等待着她们的,将是什么。那不仅仅是流水线上永无止境的重复劳作,更是对青春对身体,对精神无声而残酷的消耗与磨蚀。

第二天下午,当窗外单调的田野和丘陵景观逐渐被一片望不到边际的、低矮密集的灰色厂房所取代时,大巴车终于喘着粗气,驶下了高速公路,进入了一片完全不同的地域。

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,但那种灰,却不同于北方冬日的干燥阴沉,而是一种混合了工业粉尘,潮湿水汽和不明污染物的,黏腻而沉滞的灰。它仿佛一块巨大而肮脏的抹布,笼罩在头顶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
空气变得闷热潮湿起来,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化学品的刺鼻气味,连同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,直接钻进鼻腔,刺激着黏膜。窗外,视野所及,不再是自然的绿色,而是一片由无数方方正正、像巨大灰色火柴盒一样的厂房构成的,杂乱而庞大的工业丛林。这些厂房墙壁上大多布满斑驳的水渍,乌黑的油污和风雨侵蚀的痕迹,显得破败而压抑。厂房间矗立着高大的、如同巨人般沉默的烟囱,有的正肆无忌惮地吐着或浓或淡、或白或黄的工业废气,如同巨兽的呼吸,融入本就浑浊不堪的天空。

街道上,各种型号的货车和集装箱卡车呼啸着穿梭往来,卷起阵阵带着橡胶和粉尘味道的烟尘。随处可见穿着各种颜色(但大多黯淡),印着不同厂标的工衣的年轻男女,他们步履匆匆,面色疲惫,眼神空洞,像一群被无形丝线操控着的,沉默而高效的工蚁,汇入这庞大工业肌体的毛细血管之中。

这就是东莞,这就是深圳的周边,这就是“世界工厂”最真实、最不加掩饰的面貌。它没有省城那种试图维持的繁华表象和某种秩序感,只有一种赤裸裸的,野蛮生长的,高效而冷酷的工业膨胀感,一种被资本和机器力量彻底改造过的,粗糙庞大而缺乏人情味的肌体。

大巴车最终在一个巨大的、挂着某个不知名电子厂斑驳牌子的工业区门口,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般的长长刹车声,停了下来。带队那个精明的男人跳下车,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大声吆喝着,让大家带着行李赶紧下车,乱哄哄地排成几列歪歪扭扭、毫无精神的队伍。

一个穿着皱巴巴保安服,挺着硕大啤酒肚,眼神混浊中带着一丝倨傲的男人,从保安亭里慢悠悠地踱出来,像检视一批刚送达的原材料一样,斜着眼睛,漫不经心地扫视着我们这群人。他的目光在我们这些陌生而疲惫的脸上短暂停留。随后,我们像一群被驱赶的鸭子,被带进了这个由高墙和铁丝网围起来的、巨大的工业区,七拐八绕,穿过一排排同样破旧,发出巨大噪音的厂房,最终来到一栋墙壁斑驳脱落,早已露出里面红砖,而阳台栏杆锈迹斑斑的宿舍楼下。

宿舍楼同样散发着破败和过度使用的气息。楼道里光线昏暗,堆放着不知名的垃圾和杂物,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馊味和一股淡淡的,令人不适的尿骚味。我被分到一个位于三楼门牌号模糊不清的十二人间。推开虚掩的,绿色漆皮剥落后只剩黑灰色的铁皮门,一股更加浓重浑浊的气味扑面而来。房间狭小拥挤,毫无隐私可言地摆着六张上下铺的铁架床,床体锈蚀,随着人轻轻走动,都发出吱呀不断的呻吟。床板上只有一层薄薄的,早已失去弹性发黄发黑甚至板结的椰棕垫,连最基本的床褥都没有。墙壁上满是各种污渍鞋印,以及前任住客留下的模糊涂鸦,刻字和意义不明的数字、电话号码,仿佛一张张无声诉说着疲惫、空虚和短暂停留的留言板。空气凝滞而污浊,混合着脚臭,汗酸,廉价烟草和方便面调料包的气味,几乎令人作呕。我被指定了一个靠近门口的上铺,那里或许通风稍好一些,但也意味着要忍受所有进出人员带来的打扰,和走廊里不绝于耳的噪音。

放下那个轻飘飘的、仿佛是我全部家当的行李,还没来得及喘口气,熟悉一下这所谓的“新环境”,我们就被那个带队男人和宿舍管理员不耐烦地催促着,去办理所谓的入职手续。所谓的“人事部”,只是一个位于办公楼角落的、狭窄而凌乱的办公室。

几个穿着同样不怎么整洁工装的工作人员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像处理流水线上的零件一样,让我们填表、交身份证复印件(身份证原件被当场收走,美其名曰“统一办理暂住证和工资卡,方便管理”),然后机械地发放工衣——两套粗糙得磨皮肤,印着模糊厂标和编号的蓝色化纤布料衣服,以及一个印着模糊照片和姓名的、薄薄的塑料胸牌。整个过程快速冰冷而程序化,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,仿佛我们不是活生生的人,而只是一串需要录入系统的数字代码。

接着是所谓的“岗前培训”,在一个墙壁空荡荡,只有几张破损桌椅的简陋会议室里,一个自称是生产线组长、操着浓重潮汕口音普通话的男人,站在前面。他用极快的语速,不耐烦的语气,像背诵一道道条文一样,向我们宣读了一大堆苛刻细致,罚款金额触目惊心的厂规厂纪:工作时间,迟到早退罚款;旷工开除;禁止在车间内交谈喧哗;禁止携带手机;禁止吸烟;损坏物料照价赔偿;次品率超过标准扣款……林林总总,几乎涵盖了工人行为和可能出错的每一个细节。他几乎没有给我们任何消化理解,更别提提问的时间,只是反复强调着一个冰冷的核心:“流水线就是打仗!速度就是生命!产量就是一切!跟不上节奏,拖累了整条线,就自己识相点滚蛋!”

最后,我们被带进了那个最终的目的地——生产车间。

车间的景象,瞬间让我对“异化劳动”这个词有了最直观最震撼,却也最令人绝望的理解。那是一个无比巨大、挑高极高、仿佛没有边界的封闭空间,天花板下密集排列着无数根惨白的日光灯管,发出持续而低沉的嗡嗡电流声,将车间内部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惨白一片,无所遁形,却又带着一种非人间的,冰冷而缺乏生命气息的光泽。

几十条长长的、如同沉默巨蟒般的流水线,带着一种冷酷的秩序感,贯穿整个车间,发出统一而单调的轰鸣。每条流水线两旁,密密麻麻,如同复制粘贴般,坐满了穿着统一蓝色工衣的工人,他们几乎保持着同一个姿势——深深地低着头,脖颈弯成一个疲惫的角度,双手则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,近乎本能的速度,重复着同一个简单到极致,却也枯燥到极致的动作——拿起传送带上的零件、组装、放下;拿起半成品、检测、放下;拿起产品、贴标、放下……周而复始,循环往复。没有人交谈,没有人抬头张望,甚至很少看到有人起身去喝水或上厕所,每个人的动作都像是被精确设定好的程序,与传送带永不停息的节奏严密地契合在一起。整个空间里,只有传送带嗡嗡的移动声、机器运转的轰鸣声、气动工具清脆的哒哒声、以及无数零件碰撞发出的细碎、密集如同雨点般的“咔哒”声。这些声音汇成一股压抑,单调,足以吞噬一切个人意志和思想的工业噪音的洪流,在耳边持续轰鸣,震得人头皮发麻。

空气里弥漫着多种气味混合的、令人不适的味道:塑料被加热后的焦糊味、焊锡作业时产生的刺鼻松香味、某种金属切削冷却液的腥涩味,以及……无数人体长时间劳作后散发出的,无法消散的汗味。一种无形的、巨大的、源自于这庞大机器和高效体制的压力,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,让我感到一阵阵的胸闷和气短,仿佛连呼吸都需要耗费额外的力气。 我被随机分配到一条生产小型廉价收音机的流水线末端,岗位被简单地定义为“拧螺丝”。我的任务听起来简单到愚蠢:就是从面前那条永不停歇,匀速流动的传送带上,拿起流淌过来的半成品收音机外壳,用配备的电动螺丝刀,将指定位置的四颗细小螺丝迅速拧紧,确保牢固但又不滑丝,然后再将完成的产品放回传送带,流向下一个环节。组长,一个姓王的,颧骨高耸眼窝深陷,眼神里时刻带着审视和不耐烦的中年男人,给我做了唯一一次,时间不超过三十秒的示范,动作快得几乎带出了残影。“就这样,很简单!看清楚了?一分钟至少要完成十五个!记住了,达不到产量,整条线都会被你一个人拖慢,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!”他丢下这几句冰冷的话语,像完成了一个不得不做的任务,随即转身,快步走向下一个需要他监督的工位。

我笨拙地拿起那支沉甸甸、带着电线羁绊的电动螺丝刀,像是握着一只不听话的,充满威胁的动物。

起初,动作迟缓而生涩,不是螺丝刀头对不准那细小的螺丝孔,就是力度控制不当,导致螺丝打滑或者拧得过紧。而那条无情的传送带,却像时间本身一样,以恒定的、不容置疑的速度向前流动,一个个等待处理的半成品收音机外壳,在我面前不受控制地堆积起来,像一座不断增长的小山,压得我心跳加速,额头冒汗。旁边的工友,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,面色蜡黄,嘴唇干裂起皮的女人,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我一眼。只是在我面前堆积物过多,影响到她拿取物料时,用她那干瘦的、骨节突出的胳膊肘,毫不客气地,用力地撞了我一下,伴随着一声从喉咙深处挤出的,模糊不清带着浓重厌烦情绪的嘟囔。线长王组长那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,也时不时地从生产线另一端冷冷地扫射过来,像冰冷的探照灯光,在我身上停留,带着无声的警告和催促。

我咬紧牙关,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,强迫自己忽略手臂的酸麻和手指的僵硬,将所有残存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四颗小小的,闪着金属冷光的螺丝上。拿起它,眼睛快速定位,手腕调整角度,对准,按下开关,“滋滋——”高频的震动瞬间从指尖传遍整条手臂,带来一种令人牙酸的麻木感,松开,放下……然后,几乎在放下的同时,手已经本能地伸向下一个流淌过来的外壳。

重复,重复,再重复。

拧紧,放下,拿起下一个……大脑逐渐被这种高强度的、单一的重复动作所占据,变得一片空白,不再有余力去思考任何与眼前无关的事情,不再去感受身体的疲惫和不适,只剩下机械的肌肉记忆和一种对落后、对堆积、对线长呵斥和工友白眼的、近乎本能的恐惧。

第一个长达十二小时的班(实际上因为加班,超过了十三个小时),当我最终听到下班的铃声,像听到特赦令一般,拖着几乎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身体,感觉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拆散后勉强组装起来,摇摇晃晃,脚步虚浮地走出那座如同巨大监牢的车间时,感觉整个外部世界都在眼前扭曲、旋转。耳朵里依旧顽固地回荡着传送带那催眠般的嗡嗡声,和电动螺丝刀高频震动留下的、仿佛刻印在听觉神经上的“滋滋”余音。手指僵硬得无法自如弯曲,手臂酸麻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。腰背部传来一阵阵钻心的、如同被烙铁灼烧般的酸痛,那是长时间保持固定坐姿,肌肉持续紧张带来的惩罚。脸上、头发上,甚至鼻孔里,都沾满了细小的、来自塑料外壳的碎屑和金属摩擦产生的粉尘,整个人像是刚从某个工业废墟里爬出来。

回到那间拥挤闷热,气味难闻得如同发酵池的宿舍,我甚至连排队去打那限量供应的、时冷时热的热水来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。我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,直接瘫倒在那张坚硬冰冷,散发着霉味和前任住客体味的床铺上。胃里因为长时间的空腹和紧张劳作而阵阵抽搐,传来尖锐的饥饿感,但精神上的极度疲惫和一种弥漫全身的,深沉的虚无感,却压倒了一切生理需求,让我对食物提不起任何兴趣。脑海里像卡住的唱片,反复闪现的,依旧是那条不断流动的,仿佛通往地狱深处的传送带,和那无数个需要被拧紧,闪着寒光却无穷无尽的螺丝。

这就是我的流放之地。这就是我用仅存的自由和早已破碎的尊严换来的,一天工作十二小时以上,每月或许能拿到一千多块钱、还需要被扣除各种费用的“生活”。

艺术?梦想?故乡?爱情?所有那些曾经构成“陈山”这个个体的、珍贵而柔软的部分,在这庞大、冰冷、高效运转的工业机器面前,都显得如此遥远,如此虚妄,如此不堪一击。它们像脆弱的琉璃,被这台机器的钢铁履带无情地碾过,碎成了最细微的粉末,然后被吹散在这混合着化学品、粉尘和汗臭的、令人窒息的空气里,不留下一丝痕迹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
我闭上眼睛,任由沉重如同潮水般的疲惫和绝望,一点一点将自己彻底淹没,沉入这片由机器永恒噪音和肉体极致疲惫共同构成的,黑暗到没有梦境的虚无之中。

流放,就此开始。而这,仅仅只是漫长寒冬的第一个夜晚。

时间在流水线上失去了它本来的形状和意义。它不再是以日以小时计的光阴,而是被切割成了以“班”为单位的,循环往复的片段。每个“班”,又进一步被传送带的速度和产品的数量所定义。生活被简化成了一张冰冷而精确的作息表,如同刻在钢铁上的律条,不容置疑,不容违背,想挣脱也是毫无意义:

清晨六点整,当窗外工业区的天空还是一片沉滞的、混合着粉尘的铅灰色时,尖锐刺耳到足以穿透最深睡眠的起床铃声,便会如同丧钟一般,在每一层楼道里疯狂炸响,将人们从短暂而浑浊,永远充满疲惫的睡眠中粗暴地拽出。六点半,每个人必须在食堂那排着长龙,弥漫着食物发馊味和消毒水气味的窗口前,领取一份千篇一律,寡淡得几乎能数清米粒的稀粥,以及一个硬邦邦,冷冰冰,能硌疼牙齿的粗馒头。然后就着免费的,齁咸到发苦的萝卜干或榨菜丝,像完成任务一样机械地塞进嘴里,勉强下咽,只为补充接下来漫长劳作所需的最低能量。七点整,又必须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,准时进入那座巨大的,轰鸣着机械声的车间,在各自被指定的,狭小得如同囚笼的岗位上站定或坐定,等待着生产线启动时那一声宣告“刑罚”开始后,依旧无比沉闷的轰鸣。

然后,就是长达四个小时,如同被绑在旋转轮子上的,仿佛永无止境的重复劳动。身体的每一个关节,每一块肌肉,都被迫投入到这场与速度和产量搏斗的战争中,直到中午十一点半,那象征短暂休战的铃声响起,有一个小时的就餐时间——却如同濒死喘息般的休息。十二点半,铃声再次如同鞭子般抽打过来,将所有人再次驱赶回那条仿佛拥有魔咒的流水线旁,直到下午五点半,完成又一个四小时的轮回。而这,仅仅只是表象上的“正常”工作时间。

加班,是这个“世界工厂”里心照不宣、几乎等同于法定的常态。通常,生产线不会在五点半停下,它会继续轰鸣着,吞噬着时间和精力,直到晚上八点、九点,甚至更晚,直到线长或者主管认为今天的“产量”达标,或者所有人的体力都已逼近极限,都已如同瘫痪般了。一天下来,工作十二到十四小时,是家常便饭,是生存的默认设置。

我所在的这条流水线,工位旁边的工友们,大多早已被这日复一日的劳作,磨尽了所有的棱角和情绪,脸上是一种统一的、如同戴了面具般的麻木,眼神空洞,看不到任何波澜。他们似乎已经进化出了某种适应机制,动作精准而迅速,几乎不需要大脑的参与,完全依靠肌肉记忆和条件反射。没有人有多余的精力,甚至没有那个意愿,去关心一个新来的、手脚慢吞吞的、明显不适应环境的“菜鸟”。我强迫自己适应,像一块被投入洪流的顽石,努力磨去所有不必要的棱角。我开始有意识地放空大脑,不再去回想那些遥不可及的、带着温暖色彩的过往,不再去感受身体各处传来的、日益加剧的疲惫和酸痛,只是将残存的、所有的注意力,像聚焦的激光一样,死死地锁定在那四颗小小的、闪着金属冷光的螺丝上。

滋滋声。扭上,松开,拿上下一个部件。

我开始在身体和灵魂两个层面,真切地理解什么是马克思所说的“异化”。我的劳动,不再是为了创造某种有价值、有美感、能带来自我实现感的东西——就像我过去用画笔在画布上倾注情感和思想那样;甚至不再仅仅是为了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——那点微薄的工资,在扣除各种名目繁多的费用后,所能换取的生活资料实在有限。我的劳动,其唯一的目的,仅仅是为了维持这条冰冷流水线的持续运转,是为了达到那个被管理层不断拔高的,常年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的“产量”数字。我与我亲手参与生产的这些廉价收音机之间,没有任何情感上的联系,它们只是流水线上流淌过去的、需要被处理的、毫无生命的物件,最终会流向某个陌生的市场,被某个陌生的消费者购买、使用,然后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被丢弃。而我与我自身,也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割裂开来——我的双手、我的眼睛、我的注意力,都成了服务于这台庞大工业机器的、纯粹的、可被量化的工具;而我的思想、我的情感、我的个性、我的记忆,我所有那些构成“我”之所以为“我”的独特而柔软的部分,则被当作影响效率的,无用甚至有害的杂质。作为自然人的部分被这轰鸣的机器和严苛的纪律尽可能地压制、剥离、磨蚀。

在这种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(虽然我来到这里的时间还不算长,但感觉上仿佛已过去了一个世纪)的、高强度的重复劳动中,人很容易变得麻木,变得像车间里那些只需要通电就能运转的、冰冷的机器。感官变得迟钝,情绪变得扁平,对外部世界的感知范围,被缩小到了流水线、食堂、宿舍这三点一线的、狭窄而令人窒息的空间。

然而,人终究不是机器。总有一些时刻,那些被压抑的、属于“人”的,渴望连接,渴望被理解,渴望摆脱这种非人处境的部分,会如同地下的岩浆,在沉重的岩层下艰难地寻找着缝隙,挣扎着抬起头来。

在这样令人窒息的环境中,我渐渐熟悉了几个工友的面孔,他们的故事,像是这个庞大时代悲剧的不同声部。

睡在我下铺的,是老张,一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的河南人,约莫三十多岁,但头发已经白了大半,背也习惯性地佝偻着,像是被生活过早地压弯了腰。他是厂里的“老人”了,在这家电子厂断断续续干了快十年,亲眼见证了它的扩张和变迁。他的手很巧,动作有一种经年累月磨练出来的、近乎本能的精准和快速,是这条线上公认的“快手”之一,线长也很少找他麻烦。

但他很少说话,收工后回到这间拥挤的宿舍,常常是默默地坐在他那张同样吱呀作响的床沿,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摸出一根最便宜的、味道呛人的卷烟,点燃,然后一口接一口地、深深地吸着,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被密集厂房切割得支离破碎的、难得一见的天空,不知道在想什么,但那烟雾缭绕着他布满皱纹,写满疲惫的脸,像一层挥之不去的暮气。

有一次深夜,他一阵剧烈的、撕心裂肺般的咳嗽把我从疲惫无比的浅眠中惊醒。那咳嗽声如此猛烈,仿佛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掏出来,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。我忍不住从上铺探出头,借着窗外远处广告牌投射进来的、微弱而诡异的光,看到他蜷缩着身体,用手死死捂着嘴,肩膀剧烈地耸动。我压低声音问:“张叔,你没事吧?要不要喝点水?”

他艰难地摆了摆手,喘了好一阵粗气,才用那仿佛被砂纸打磨过的、嘶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说:“没……没事……老毛病了,咳咳……车间的粉尘吸多了,肺……肺不行了,跟个破风箱似的。”黑暗中,他摸索着又点燃了一支烟,那一点猩红的火点在弥漫着汗臭和脚臭的空气里明明灭灭,他像是在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对我这个还算愿意听他说句话的年轻人倾诉:“小陈啊,你还年轻,骨头还软和,能走……就早点走。这地方,真不是人待的,吃人不吐骨头啊。像俺,干了一辈子流水线,除了落下这一身说不清道不明的毛病,啥也没攒下,钱没挣着几个,家也顾不上……等哪天彻底干不动了,厂子里就会像扔一块用烂了的破抹布一样,把你随手扔掉,谁还会记得你?”他的话语里,没有激烈的愤怒,没有控诉,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、认命般的、如同荒野般空旷而寂寥的悲凉。

用最宝贵的健康和青春,参与了所谓“经济奇迹”的建造的人,如同默默燃烧的蜡烛,照亮了时代前行的道路——却最终却可能无声地融化、熄灭,成为发展背后无人关注的、沉重的代价。

线上坐在我对面的,是小芳,一个来自四川偏远农村的姑娘,大概只有十八九岁年纪,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未脱的稚气,皮肤因为长期在室内劳作而显得有些苍白。她和其他一些年轻女工一样,似乎是产线上最活跃、也最能(或者说是被迫最能)适应这种极端环境的一群。

在每天那短暂得可怜的休息间隙,她们会像终于得以浮出水面换气的鱼,迅速凑在一起,压抑着兴奋,低声而热烈地讨论着最近流行的、情节狗血的电视剧、光鲜亮丽的明星八卦,或者拿出那种屏幕上有裂纹、外壳磨损不堪的廉价山寨手机,互相传看里面下载的网络歌曲、用美颜软件过度处理过的自拍照,或者哪个网站上看中的、款式新潮但质量存疑的衣服图片。

小芳尤其渴望都市生活,她最大的乐趣和活下去的动力,似乎就是每个月发工资后那短暂的一两天。她会和几个要好的小姐妹,精心打扮一番,尽管所谓的打扮,也只是换上自己最好的一件衣服,涂上颜色艳丽的口红。然后她们结伴走出这沉闷的工业区,去到外面那条所谓的“商业街”。那里是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,充斥着各种售卖廉价服装、山寨化妆品、亮闪闪的廉价饰品和小商品的地摊与店铺。大街上的音响里放着震耳欲聋、节奏强烈的网络神曲,灯光俗艳而刺眼。她会用省吃俭用,一个螺丝一个螺丝拧出来的钱,买一条仿冒某个快时尚品牌的连衣裙,或者一支号称“斩男色”的,价格低廉的口红,回到宿舍后,会对着那块巴掌大,边缘早已磨破的小镜子,反复地涂抹、端详,脸上洋溢着一种简单而真实的满足光彩。仿佛只有在这一刻,她才暂时摆脱了流水线上那个麻木的“工号”,触摸到了她想象中的、都市生活的边缘。

“陈哥,你看我这支新买的口红,颜色好看不?像不像电视里那个大S广告上的色号?”有一次,她趁着线上速度稍缓的间隙,忍不住微微侧过头,压低声音,带着几分期待和炫耀问我。

我看着她脸上那与车间环境格格不入的、显得有些粗糙和不协调的妆容,看着她眼中那簇因为这点微小消费而点燃的、脆弱的光芒,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五味杂陈,只能勉强点了点头,含糊地应道:“嗯,好看。”

“等我下个月再多加点班,多攒点钱,就去换个能上网的智能手机!”她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些,充满了对物质生活的、直白而强烈的渴望,“然后还要找机会去市里真正的大商场逛一逛,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!”

然而,这种基于消费的、试图确认自身存在价值和融入都市的渴望,其背后是极易被资本和消费主义物化、欺骗的脆弱与悲哀。

我隐约听说,隔壁生产线有个和小芳年纪相仿的女孩,就是为了买一个心心念念的、正品的名牌包包,被同事怂恿着去办了那种利息高得吓人的“小额贷款”,结果利滚利,很快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,最后被催债的人闹到厂里,差点被逼得跳楼,最后还是家里砸锅卖铁才勉强还上,人也变得疯疯癫癫,被送回了老家。一个又一个的小芳们,用青春、汗水和健康换来的微薄薪水,往往又如同涓涓细流,迅速地、不由自主地流回了资本所构建的另一个循环——那些专门针对她们这些低收入、渴望被看见的群体设计的、廉价而浮夸、强调即时满足的消费品之中。

她们试图通过这些外在的、可见的符号,来确认自己在这座冷漠城市中的存在感,来填补内心因异化劳动,身份认同模糊和精神生活极度贫乏而产生的巨大空洞——但这往往只是饮鸩止渴,如同在流沙上建造城堡,短暂的欢愉之后,是更深的失落和更牢固的束缚。

还有一个工友,大家都半开玩笑半带着某种疏离地叫他“大学生”。他戴着一副厚厚的、镜片已经裂了蛛网般纹路,却没钱更换的近视眼镜;身材瘦削;脸色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、不健康的苍白。他总是独来独往,眉宇间却仿佛永远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、愤世嫉俗的郁气。他确实是个大学生,某个三流院校、听起来很时髦的“工商管理”专业毕业,怀揣着“学而优则仕”或至少是“白领精英”的梦想踏入社会,却屡屡碰壁,辗转多地,始终找不到一份符合他“身份”和期望的工作。最终理想破灭,口袋空空,沦落到了这里,和我们这些“盲流”一样,在流水线上挥霍着所剩无几的青春和热情。他满腹牢骚,对现状极度不满,常常在每天那短暂的休息时间里,用只有旁边几个工友能听到的音量,愤世嫉俗地、引经据典地批判着社会不公、教育资源错配、资本家赤裸裸的剥削和底层互害的愚蠢。

“读那么多书有个鬼用!花了家里那么多钱,熬了四年,结果呢?还不是来这里跟你们一样,像个机器人一样打螺丝!真是天大的笑话!”他有一次恨恨地说,用力地将一个检测出问题的零件,像扔垃圾一样狠狠地砸进脚边的红色废料箱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脆响,“这狗日的社会,这畸形的结构,根本就不需要我们这种人!我们是多余的!是代价!是发展这列高速火车碾过时,扬起来的、微不足道的灰尘!”

他的话,像一根根尖锐的、淬着冷火的针,精准地扎在我心上最敏感、最不愿触碰的角落。某种程度上,我和他是同一类人,都是这个飞速发展、光环耀眼,却又在某些方面结构失衡、充满断裂的时代里,那些无法被顺利吸纳、无处安放、尴尬而痛苦的“多余者”。他的存在,他每日的抱怨和那双隐藏在破损镜片后的、不甘而绝望的眼睛,仿佛是我自身命运的另一种预演,一面映照出我另一种可能未来的、残酷的镜子。

如果我没有那点微薄的、被命运偶然眷顾的绘画“特长”,如果我没有得到那个改变命运的保送机会,我如今的结局,或许比他好不到哪里去,甚至可能因为缺乏他那点“理论知识”带来的批判视角,而更加麻木、更加绝望。

日子,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麻木、极致的疲惫、以及偶尔被身边工友的境遇和话语深深刺痛的复杂状态中,一天天、一月月地流逝,如同车间外那条被工业废水染成怪异颜色、散发着恶臭、却依旧沉默流淌的河沟。

南方的春天来得早,潮湿而闷热,是一种黏稠得化不开的、包裹全身的湿熱。车间里更是如同巨大的蒸笼,密不透风,只有少数几台工业风扇在无力地搅动着滚烫而污浊的空气。汗水像永远拧不紧的水龙头,不断地从全身的毛孔里渗出来,浸透了那身粗糙的、完全不吸汗的化纤工衣,湿漉漉、黏腻腻地紧贴在皮肤上,混合着空气中漂浮的塑料粉尘和金属碎屑,让人浑身发痒,烦躁不堪。空气中那股混合了多种化学品的、刺鼻而古怪的气味,在高温的催化下,似乎变得更加浓烈和具有攻击性,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,即使下班后很久,似乎还能闻到那股味道,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梦魇。

每个月最期盼、也往往最令人失望的时刻,是发薪日。那张窄小的、打印着密密麻麻项目的工资条,像是一份冰冷的判决书。基本工资低得可怜,而扣款项目却名目繁多:住宿费、水电费(往往被高估)、伙食费(强制扣除,无论你是否在食堂就餐)、社保(虽然我们大多数人根本不清楚具体保了什么,能否在需要时真正用到)、以及各种看似合理实则苛刻的罚款(迟到一分钟扣多少,产生一个次品扣多少,违反某条厂纪扣多少)……七扣八扣之后,最终能拿到手的现金,往往只有八九百块,甚至更少,这与当初招聘时信誓旦旦承诺的“月薪一千二”相去甚远。承诺仿佛那只是一个诱饵,一个存在于口头上的、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。但没有人敢公开质疑,更没有人敢组织起来去讨要说法。线长、主管,乃至更高层的管理人员,掌握着绝对的、不容挑战的权力,一句“不想干就滚蛋,后面有的是人排队等着进来”,就能让所有的不满和委屈,硬生生地咽回肚子里,化作更深的麻木和无奈。我们需要这份工作,需要这点微薄的、如同施舍般的收入,就像溺水的人需要抓住哪怕一根稻草,即使这根稻草本身也脆弱不堪。

我将绝大部分工资,都通过工业区门口那家简陋的邮政储蓄所,寄回了那个早已破碎的家。在汇款单那狭小的附言栏里,我从未写下过任何一个字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能说什么。报告我在这里如同行尸走肉般、在流水线上挥霍生命的“生活”?询问家里那堆烂账是否有了哪怕一丝一毫的转机?安慰母亲那颗早已被伤透的、不知是否还在跳动的心?

任何语言,在此刻,面对如此沉重而无奈的现实,都显得如此苍白、虚伪、甚至残忍。我只是机械地,重复地填写着收款人信息,汇出那微不足道的金额,仿佛这是我唯一还能履行作为儿子身份的,微不足道且充满失败感的责任;也是我对自己选择逃离的一种无声的、持续不断的惩罚。

在流水线上,我变得越来越沉默,动作却越来越熟练,甚至熟练到了一种近乎麻木、如同本能的地步。我能够闭着眼睛,仅凭指尖的触感和肌肉的记忆,就准确无误地完成那套“拿起、对准、拧紧、放下”的固定流程。我的产量,在经历了最初的痛苦挣扎后,甚至逐渐超过了这条线上的平均水平,变得稳定而可靠。线长王组长看我的眼神,不再像最初那样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凶狠,偶尔在巡线时,他会在我身边面无表情地短暂停顿一下,目光扫过我面前顺畅流动的产品,没有任何赞许,但那种无声的、短暂的停留本身,似乎就是一种默认为“合格零件”的认可。对我生产出的“合格零件”的认可,对我这个“合格零件”的认可。

但我知道,有什么东西,在我内心深处,正在一点点地、不可逆转地死去、硬化、结痂。那是对自然之美的感知,对细腻情感的共鸣,对未知未来的想象与渴望。有时,在深夜,躺在硌得人骨头生疼的床板上,忍受着蚊虫的叮咬和室友的鼾声,我会努力地、徒劳地试图回忆起过去画画时的感觉,回忆起调色板上各种颜色相互调和时产生的、微妙而丰富的色彩变化,回忆起画笔在粗糙或光滑的画布上涂抹、游走时,那种创造的快感、那种与内心世界对话的自由。

但那些记忆,那些感觉,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、沾满了油污和灰尘的毛玻璃,变得模糊不清,遥不可及,仿佛是属于另一个平行时空的、别人的故事。取而代之地,占据我全部感官和思维的,是眼前那条永不停歇、仿佛通往地狱深处的传送带,是电动螺丝刀那永无止境的、令人神经衰弱的“滋滋”震动声,是车间里那股混合着热塑料、焊锡、金属切削液和无数人汗水的、令人作呕的、独特的“工厂气味”。

我的双手,曾经是那样灵活而敏感,能够画出极其细腻的线条和表达丰富微妙的色彩,如今布满了被粗糙零件边缘划伤的、纵横交错的小口子,以及因为长期承受电动工具高频震动而粗糙无比的老茧。它们变得迟钝、僵硬,拿起筷子时都会微微颤抖,我甚至怀疑,如果现在再给我一支画笔,我是否还能稳稳地握住它?我是否还能找回当初,那种与画笔融为一体的感觉?挂在宿舍卫生间那面布满水渍、影像扭曲的破镜子里的我,眼神空洞如同枯井,面色是一种缺乏营养和阳光的、不健康的灰暗,嘴角因为长期紧抿和缺乏笑意,而习惯性地向下耷拉着,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苦相和麻木。我和车间里那些工作了数年、早已被磨平了所有棱角和精神气的老员工,在外表和神态上,已经看不出任何本质的区别了。

我似乎成功地、彻底地被这台名为“世界工厂”的庞大机器所“规训”和“异化”了。我被塑造成了它高效运转所需要的那种标准化而沉默的,没有独立思想和情感的纯粹劳动力。

我的流放,不仅仅是地理上的从北方山村到南方工厂的位移,更是精神和人性上的,连同存在意义上的彻底放逐。我仿佛被放逐到了一个只有机器永恒噪音和重复机械动作的,精神上贫瘠不堪的荒岛,与过去的那个“陈山”,与艺术,与爱情,与故乡,与一切曾经赋予我生命以温暖、色彩和意义的连接,都彻底地、绝望地隔离开了。一层无形的、冰冷而坚硬的、名为“生存”的厚壁,将我牢牢地困在了这片钢铁与混凝土的丛林之中。

而这一切的压抑、挣扎和无声的崩坏,在2008年那个注定载入史册的,风云激荡的多事之秋,随着一场源自大洋彼岸,最终席卷全球的金融风暴如同海啸般袭来¬——一切变得更加岌岌可危,也更加赤裸裸地、残酷地展现了。我们这些被视为“齿轮”和“燃料”的底层劳动者,在资本和时代的宏大浪潮面前,是何等的脆弱、渺小与微不足道。